九阶靓仔

【副八】梦中天河洗马


情感的深处是一场梦境。
副官曾经作过这样一个梦。



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夜。

梦里东西的显现,似乎一向出于感觉与记忆,总是很错乱。
正是这样。
对应于寒冷这个概念的梦中体悟,哪怕已居长沙数年,副官感受到的也并不是南方满怀水汽的阴冷,是他熟悉并流于血脉永不忘的北地干寒。

怎么不呢,他都叫张日山了,差点就叫长白山了。

 
那里北国寒风呼啸,白雪皑皑。
他们这个衰微的支族选择用这个名字微弱地祭奠和回顾冰雪里的使命。安静而隐秘地生活,已经对所有辛秘都无从知晓,便只能就一点圣物紧攥。

对于副官他本人来说,十几岁逃出生天,对此并无敬畏。他只是真心抱怨自己的名字。 对于他人的调侃和询问,他尊重时还稍稍解释,心烦时就干脆用拳头礼貌制服,不知揍过多少人。

梦里不饶人,这时的风和肺里的气就是属于北方的呼啸凛冽的干冷。一层一层冰冷地刮着肉骨。
没有别的办法。 



自己也并没有披着大裘棉衣,只是齐整地套着一件厚实的中式长衫。
副官一向不畏寒,但这副打扮还戴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根本不是自己的风格,也不知是迁就迎合了谁。




这些不过是一点点错乱。

对于梦来讲,一切还算是非常非常正常。


此时 街灯打下暖黄的光,大团晕在青黑色的空气里。 四下里是别样的宁静。大概是已经入了深夜,所有人都睡去。 温温的鼻息里,醉人的疲倦里,再热闹的城也变成安详的布景。


这样的深沉中,唯有副官是梦中的主角。 
他一个人走在这长沙的街面上,手里提着一包热腾腾沙沙甜的栗子。


走着走着看见一间亮灯的房子。悠悠的街道,只有这一户人家未歇下。 

做梦就是这样,意识直接告诉你这是该去的地方。

心中自然而然地涌出亲近和熟稔,全然不是噩梦轮回里的紧张和危机,似乎预见一场甜美动人的相逢。

他的意识飘荡又坚硬,却明白无误地指向这个地方。 


于是副官推开那扇门扉。
他恍惚间听见一种类似春河解冻,日暖花开的声音。


有一个人原本正伏在桌子上脑袋点点,正游离梦醒之间,被他开门的声音彻底惊醒,缓缓直起腰来仍两眼朦胧,却望向他。 
他也静静地望过去。 

他看见了八爷,他穿着一件反正不是妃色的长衫。

而八爷打着哈欠勉力起身,脸皱成一团,萎蔫凄婉地向他抱怨:“你回来得好晚啊。”

啊??? 

啥??? 



倒不是外人,是八爷。
八爷是佛爷的老友。自己是佛爷的副官。 
虽然相熟亲近,但各种事件主要靠佛爷触发,总显得很被动,很没有办法。


而佛爷是把自己从东北那个死人窝里带出来的人。
实在没有噩梦能比过那段记忆。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张家最主脉的支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场动荡炸裂,是为了进一步的计划,还是对外界的一组反抗?还是张家内部就是分崩离析,搞得这样难堪?
没有人知道。 

只是一刹那,东北张家作为一个隐秘的整体,走向了崎岖和毁灭两条道路。

被分配了任务的人,会低调谨慎地行事,甚至利用死生不断转移,只为使命。

不过对于他们这些一知半解并非精锐的族系来说,现实的存活比猜测更重要。

作为视听的干扰、为了掩盖上者的蛰伏、为了让终极永远是沉默的终极,他们已被安排好结局:

以外界攻击和内部倾轧,血肉心计各种方式,争取不留下任何一人,全部结束使命的一生。
佛爷的家族是,他的也是。



张家是个可怕的集团,唯一的使命就是使命。生产、进步、繁殖、迁移,甚至灭亡,每一步每一人都是为了那个最终的使命。子子孙孙,生命反复。

被利用都有要求,像林下繁密的三叶草,一眨眼被翻进土里,做下一年的绿肥 。


张日山曾经是张家最普通的一员。但是他既然他逃出来了,他就是逃出来了。他想挣脱一切的困箍,自由地生活。

他要追寻自己的希望。




副官全然感激佛爷的命格尊大,在血腥的绞杀中,竟活生生提携着他这一团微弱的火苗,逃出生天。
他不能不敬爱佛爷。 
不过也用敬爱这两个字同等地去对待他的好友,却得非常努力,非常勉强。
说的就是这位八爷。

  


佛爷八爷两人关系可谓非常好。

同为九门中人,他们见面,许多时候是有事情要商议的。

八爷就时常来佛爷的府上做客。下人们从一开始便很自觉地准备好各种他爱的吃食,谈事喝茶随吃随加。还每每将他留到午晚饭,直接多加碗筷。 

有这样的好事,八爷府上清冷,当然更常来。

原本关系就好,久而久之,他在佛爷府上几乎不用讲任何礼数。 


佛爷住的地方也是布防官办公的地方。

每当副官认真工作,严肃紧急地穿过会客厅去报告,看到这八爷四仰八叉懒懒散散躺在沙发上吃喝,总觉得很气很不像样子。
这八爷还常常冲自己扬扬手,等副官看过来就笑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专心吃起来。 

副官实在不由得升起想殴打他的冲动。 

不过,他一个动作就搅动得自己内心动荡情感激烈,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可能也不是真的想打他。



谈事时间固定,蹭饭就随意得多。八爷有时候白天来,有时候傍晚来。虽说往往姿态不雅,其实到访顶多三五天一次,并不十分刻意。

八爷的这种不主动的礼貌有时竟直接迎来灾祸,导致自己被硬生生从自家的宅院里搬来。


谁都知道佛爷但凡见八爷便比不见八爷开心几倍。
他看的出,谁又看不出呢。

下人们每次不都想方设法留下他吗?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担负着一门之首的责任,八爷不可能是完全干净的,哪怕只求自保,也定有谋略设计在其中。
可是处在这个乱局里,他已经是格外用心,用自己的温情和善意对待别人的了。

八爷不是不通世事而心怀良善的。看他那双眼,他是度人心知天命的神算呀。
他一直叨叨一直叨叨,从来都不是害怕自己的安危。他什么都看清了,只是情不自禁地担心着别人。他希望每一个人好,甚至怜悯不善者的生命。 

行大事者中,那些或张扬恣意或冷淡坚毅的人,其实向来是把决策下在了别人身上,令别人在信仰或信任中无痛地奉献或灭亡。
比如佛爷。

哪怕他本人就从这样的生死劫难中艰难逃出,但他在家族里已经学的很好,甚至难以改变,在流浪与磨砺中还是成为了一个模版式的张家人,一个凶狠理智的决策者。

副官甚至可以预见,总有一天,是会有这样一个时刻的。 



唯有八爷不一样,齐桓真的是不一样的。

他是炽热暖暖,一团和气,却不是笑眼旁观的上位者。他舍家弃命,将自己从清贵的和平里硬投入他们的滚滚红尘。
他呀,似乎不知道真心实意的爱护有多宝贵,那么大胆就付出全盘的信任和爱。

当他捏着你的手,焦急地查看有没有受伤; 

当他才跟你拌嘴,后来又吓得躲到你的身后; 

当他啃着你的馒头,别别扭扭夸你好看;

当他兴奋地抱着你转圈圈;

当他用力揉弄着你的脸颊,认真地辨别,然后紧紧地拥抱;

当他低下头一点一点给你剪鞋垫;

当他躺在你的大腿上静静睡去; 

当他像甩手掌柜一样把行李扔给你,等着你来找他

当他把头靠在你的肩膀,叫着懒着,居然撒娇;

……

…… 

当他笑着算着帮你与更多人产生交集, 

当他用心费力给异乡孤苦绝望的你构建温暖的归处,

当他其实在黑夜里开了一盏只属于你的灯,想照亮所有的晦涩,但是什么都没说。 


要珍惜呀。


所以 保护八爷是件快乐的事。
这是他一点一点知道的。
就听他呆瓜呆瓜地懒懒叫着,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走山路也快乐。



梦中的恍惚中更加拿捏不好这些回忆,副官决定在画面中全是自己。
不如让现实隔离在梦境之外。


隔不开。

张家人要遗忘就彻底遗忘,没失忆时就连梦中都得是真实,根本混不掉。
画面里有别人。正是佛爷。


有时血与脏沾的太多,实在苦闷,佛爷就叫副官出门,强拉硬拽,把八爷请来陪自己喝酒唠嗑。
这些事常发生在令人心生疲惫的夜里。
他也只能前往,身上也带着疲惫的血腥。

八爷很多时候在自己的地方并不像在外面那么活跃,跟他相处多了就发现他在很多时候都很安静。
他在睡眠方面尤其像个老年人,因为他说算命损寿,生活习惯一定要好。 
这种情况他早就睡下,并且很熟。而副官熟门熟路,摸进卧室不用发出一点声音。

副官便进行他的程序。

他盯着他平稳香甜的睡颜充满耐心地看一会儿。

他心里叫着齐桓嘴上叫着八爷把他唤醒。

他数着一二三看着他睫毛抖抖缓缓张开眼。 

他听着他起身时愤怒的哼哼。 

最后一步,他就冲他露出一个独家特供小狐狸似的,得逞的坏笑。 




八爷常常望着漆黑的街面抱怨道,“山哪能来就我,我又来就山了。”
副官就静静开车,不讲话,也不笑。他想着自己向他的奔走和靠近,直到变成一座沉默而移动的冰山。 

不过也不用费心去想他们怎么喝酒怎么唠嗑。
反正,除了安全,什么也不会发生。 




后来有一天,东北街头。
八爷被莫名其妙训完继续坐着吃包子,还递给骑马上被拽下来的副官一个。
他嘴里鼓鼓囊囊,一个劲儿地嚼着。
他的注意力扫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是难得的惘然。八爷似乎很困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好气哇,为啥呀?我为什么要来这啊?”


副官拿着包子看着他。
却发现八爷坐在那里,真的很认真地想,想的样子蛮可爱。就是在想,什么也没算。八爷明显开始神情痴呆。

副官虽然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挺重要的,但是看包子快凉,还是忍不住吃起来。


突然又有一个包子怼到嘴边。

他抬头,就见八爷脸上露出一个清爽明朗的笑。

“不就来你们老家晃一圈嘛。佛爷需要我的帮持,老八我为义气千里奔袭。”



八爷一脸义薄云天的豪迈,说着大力拍了下自己的胸膛,结果自己科科科咳个不停。
他坚强言道,“只是我过分柔弱,还要副官多多关照啦。”
虚弱而倔强,干脆而利索。
落落大方,贤良淑德。

“很可以。”我的八。

副官啃着包子也不能抑制笑容,一下子吃了十个肉包子,肉体和内心都略微的有些失控。
他明显膨胀了。



过去有一阵八爷叫佛爷启山,后来便也笑嘻嘻跟着叫佛爷。
而从今往后,能毫无芥蒂开口唤佛爷的名字的,只有那重重山水踏遍,佛爷亲手点亮天灯、千金换来的万金欢喜。

他又更深地敬爱佛爷,甚至同情起佛爷天生命理缠绕的理智与责任。
这种舍己为人对副官来说,简直如同缺觉送全新温暖好枕,又好似负责媒人,牵线作保见证年下的幸福。





于是又回到原本梦里。

八爷还支着下巴眨着眼睛看他。



副官这个人,很自恋的。
他清楚自己样貌体格样样出众,平时一向肆意用言语怼人,自信欠打。
这时真可以怼了……却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讲不出。



 “我买了栗子,热的,给你吃。”

 “啊——”八爷厚颜无耻地张开嘴。 

副官赶紧剥了一颗丢进他嘴里,看他开开心心嚼起来。富贵却知足,简简单单一颗栗子就吃得很香。日子他也是这样过。

好奇怪,怎么有这样的人,那么熨帖那么明亮。
这样的人,对谁来说都是宝贝,对谁来说都是珍贵,怎么居然没有人陪他。
在一团一团的黑暗中,八爷发着光,虽然是屋里的光在照着,不过梦里怎样都可以啦。 

在过往的黑暗里,在现下的光明中,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和自己了。 


诶,好像梦里怎样都可以啊…… 



这时他抬头,发觉八爷笑着望着他,令人觉得又狡黠又安心。

“饿不饿?你也来点?”


这时他看着八爷冲着他笑,似乎才一下子明白之前所有问句里浓情的意味。

副官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 


就一瞬,心跳失常,扑通扑通乱得像发了疯的跑马。他甚至察觉到了腹痛。一方面表明紧张时胃袋的空虚,另一方面似乎准确传达出了肉体和内心强烈的饥饿意味。 

然而确实是想吃。



他色令智昏晕头转向地把一颗栗子剥好,直接把它送到自己嘴边。 
真好,又甜又软又香又热。
哎呀,八爷应该也是又甜又软又香又热……


副官在梦里,虽然激动,依旧非常痴呆。

他问,“八爷……可……以吗?” 



于是八爷礼貌地回复:

“哦。”
“不可以。”









——————

然而还是滚了。 




他身上好软,是他所能想象到的远比情人更好的,只能属于爱人的触感。

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是很古典而富有韵味的形状,又常常因为笑眯成一道温暖的弧。

他现在有点脱力地倒着,两条腿被牢牢攥着固定住,一颠一颠里,正眨着眼看他。
烟雨迷蒙里,满是懵懂依赖。
他眼里为他润着欢愉的水汽。 

不过他恍惚间有了一点力气就用十分功力骂他太用力,软软叫着又爽得哼哼了。

而且他根本不会狠狠地掐人……






而在梦的最后,当媚意退去,齐桓脸上又露出一点平静与清明的神情。 
他还是那个用心为家国与情谊奔波,会笑着醉着还念着句难得糊涂大智若愚的八爷。 

他讲,“日山,我不知道的事,我希望你知道——你要知道你的前路在哪,你的归处在哪。你年轻又自在,过程中可能会出错,不过照我说你早晚会选出一个对的。”

副官对他摇摇头,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用那种眼神看他。 
不要瞧不起我了。 
你就是我的归宿。  






第二天醒来,惟觉时之枕席。

副官收拾好一片狼藉。

他整好着装,扶正军帽,推开了房门。
佛爷下令他一个月都去北城外的村落督查巡逻。
这事很严肃的,要认真对待。


而八爷住城南。
那又怎样呢? 
就算有八百里,跑死马也回得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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